左岸

“巧兒，我還有好多話想跟妳說，可是巡房的醫師來了…”於是我們掛斷電話
期待著未來。

深夜愛樂電台正播送著馬勒第六號交響曲《悲劇》，半夢半醒的我依稀聽到馬
勒在所有悲劇發生前寫下這首曲子，像是早已知道將要發生的悲劇。第三樂章不同
於拉赫曼尼諾夫《無言歌》，沒有拉扯心房、輾轉悱惻的旋律，僅有無風湖泊的平
靜，是坦然面對一切的悲哀，就是心死的感覺。這是我第一次聽交響曲，也是第一
次因為曲子落淚。

先打了室內電話，跟著打了行動電話，都沒接通，妳大概想好好休息，不被打
擾吧，我知道明天一定打的通，因為一直都是這樣。其實我好不容易才調適過來，
剛知道妳住進加護病房時，每次打電話，我都擔心會不會沒人接，之後一次次聽妳
開朗明亮的聲音，我才安心下來，才知道下次一定會打通，一定會聽到妳開朗的聲
音，叫著我的名字，並拉長、揚高「兒」字的尾音。

今早聽到德利伯《花之二重唱》，於是我又撥了妳的號碼，要連同昨天沒告訴
妳的《悲劇》一起告訴妳，告訴妳我感受到的美，而且還想好了冷笑話，要告訴妳
我把《花之二重唱》聽成《花枝二重唱》，卻跟昨天一樣沒有接通。但是我知道妳
明天一定會接起電話，叫著我的名字，一樣拉長、揚高「兒」字的尾音。

從我們剛認識，就讓我知道妳最愛韋瓦第《四季》，於是我找了曲子來聽，卻
一直沒有決定最喜歡哪個樂章，一直到今年，才確定是夏季第三樂章。於是我把來
電答鈴換成第三樂章，而且只有妳聽的到，隔天馬上接到妳的電話，雀躍的說“巧
兒！妳怎麼知道我最喜歡夏第三樂章！”我也開心大笑。我們有很多一起喜歡的曲
子，像德布西《格拉納達的黃昏》、拉赫曼尼諾夫《蕭邦變奏曲》，卻從未喜歡同
一首曲子裡同一段旋律，這是我們第一次喜歡同一首曲子裡同一段旋律。我真是開
心極了。

下午，突然接到一位女孩的電話，聲音聽起來好陌生，大概是應徵公司的回應
吧，“妳知道我是誰嗎？”我想了一下沒說話，“我是睿的妹妹”。於是我停住了，
不敢回話，妳不自己打電話來，一定是有事，但加護病房只有一件事，會讓別人替
妳打電話，就像去年哥哥過世時，叔叔打電話給我，就只有一件事情。好不容易我
才應了一聲，真的是這件事情。

有次妳在加護病房告訴我，爸爸給妳去台南靈廟求神，桌頭翻譯說因為妳們家
都不信神，所以要妳喝七天符水表示誠意，才願意拉妳回來，妳跟爸爸大吵一架，
卻又擔心雙親吵架而不告訴媽媽。這時候我才跟妳道歉，因為在知道妳住近加護病
房時，我問妳是不是該要為你祈禱，妳只平靜說不用，當時我就知道錯了，卻沒機
會跟妳道歉，直到這天。

從妳住院開始，就一直展現著堅強的意志力，不喝爸爸求來的符水，開心地跟
我約好出院要去吃 chilis'，不因為病弱的自己而接受老師的憐愛，輕描淡寫的跟
我討論妳因為化療而掉光的頭髮與新買的假髮，還告訴我護士對妳用了嗎啡，用了
嗎啡就像喝醉一樣，然後我們一起大笑，想著喝酒就好了，幹麼用嗎啡。

除了 chilis'，我們還約好一起吃海鮮，要大口大口吸吮蟹黃，雖然我沒吸過，
卻也期待著，於是我告訴妳，我女朋友應該可以去，我記得她對海鮮過敏，但好像
是是對魚類之類，直到見面時妳問了我女友，女友才說就是螃蟹啊，妳失望的說了
什麼，我女友跟著說，了不起就嘴唇腫起來嘛，妳卻婉拒了。

從接到電話後，我什麼都不做，只不停哭泣、流鼻水、咳嗽然後嗆到，等著晚
上女友下班陪著我。出門前我好好的梳洗，還用了妳最喜歡的可麗柔玫瑰洗髮精，
那是妳最喜歡的洗髮精，有好香好香的味道，捷運上我很勇敢，沒有掉下一滴眼淚，
應該是因為我聞得到頭髮上有妳的味道吧，直到見到女友，才抓緊她，哭著說妳走
了。

我沒跟妳說過，其實我女友很嚴格喔，每天都要洗澡、洗頭才可以上床喔，就
算出門前才剛梳洗過，到家還是要再洗一次。在我苦苦哀求下，才讓我可以只洗澡，
不洗頭，讓妳的香氣陪伴著我喔！

晚上我告訴她，我一定不會夢到妳，因為妳不信神鬼，不在這個體系之內，就
不會以這種姿態出現，女友卻告訴我不一定，其實我知道討論這個是毫無意義，但
我知道那是妳的信念，所以我也會堅持妳的信念。

早上醒來果然沒夢到妳，其實我很希望能夢到妳，即使只是一次也好，不知道
為何，總之哥哥過世時，我可是怕得緊，沒想到這次卻好想夢到妳，我也告訴女友
這件事，還順便想了一下，解釋說我跟哥哥雖然有血緣，關係卻像沒血緣的朋友；
跟妳雖然沒血緣，關係卻像有血緣的姊妹。

吃完午餐在捷運上，我只呆呆坐著，沒個焦點，托著腮，沒想什麼，沒想到越
靠近淡水，眼淚竟越滾越多。只好矜著，一拐一拐坐上機車回家。

“巧兒，我還有好多話要跟妳說。”嗯，我也有很多很多話要跟妳說。

--

對世界來說，失去妳不過是失去一條生命，所以世界繼續運轉；

但對我而言，失去妳等於失去整個世界，於是我的生命在淚水中停擺。



巧 民九十五年十一月廿九日 祭睿文